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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恐惧亲情,这里的亲情特指与父母间的感情。说天生,其实也太夸张,幼年安睡在母亲怀抱坐骑在父亲肩上的时候,哪里懂什么恐惧。说恐惧,不过是经过了年轮辗转,岁月沉淀,自己固执的要留给自己一个始终感到不安的世界罢了。尤其念想父母时,心头,惯性的袭罩着一层褪不去的灰色雾霾。王朔说得不假: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这么多年,我实践着自己的诺言,一直在路上。我亦靠自己,心炼得坚硬不已,甚至多年没有尝过眼泪是何滋味,苦与乐都当造化吧。我走了很远,我觉得对自己来说我已经走得够远了,这远让我感到好疲惫,这时,我终于想到了回到起点去。我越抗拒,证明我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越抗拒,便越要回去。
我没回我的住处,连换洗衣服都不想带,提着手中的包在超市买了把牙刷就直接奔往汽车站。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间小道没有变成大路,我也没忘记家的位置,老远就看见了那个颓败的屋子。
父亲回来的时候叼着他的旱烟。“回来啦”!他边洗手边对我说,好像意料到了一样。我有点难以面对他。往事这时像开水一样都涌了出来。
我的出生我一直都觉得很没有必要。我上面有三个姐姐,已有三个孩子后还要生,自然的,和乡里大多数人一样,父亲是想盼个儿子,我出生之前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但他还是决定把机会压在最后一次。不过很不幸的,我的出生让他的希望又落了空。我是个女孩,还是满足不了他的香火之说。所以,他对我,尽管我的姐姐们也是女孩,比对其他孩子还是要冷漠得多。
我二姐生得非常漂亮,我母亲最好的基因估计都给了她。毫无疑问,她是我们家中的宝贝。不仅小家,整个大家族,对她都是小公主般的待遇。我大姐最年长最懂事又勤劳肯帮父母做事,我三姐是个文静的女孩,沉默不爱说话。所以她们,都不会让我父亲生气。只有我,长得瘦小黝黑,既不漂亮,又爱惹事,经常惹得他不高兴。他也是最讨厌我,常常把为什么要生下我早知道就不生我了我就是来折磨他的这种话挂在嘴边。
上了初中之后,我变得更加叛逆。有一次不小心一本书砸过去把一个同学的眼睛打伤了,伤得不轻,老师把家长都请来了,要求赔偿医药费。那时父亲的会计工作刚没,家里问人借钱把事情过去了。我当然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父亲,估计把他这辈子该说的恶毒的教训人的语言,都用完了,并且就只用在我一个人身上,也把他工作不如意的不满都发泄在了我身上,我遍体鳞伤,脸上被他揍的淤青好几个星期才消。我因为他伤心寒心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二姐交男朋友偷了家里好多钱他一字不说,我无意让他赔了钱他就对我拳打脚踢。我母亲也全当没有看见。多么狠心偏心的父母。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了离家的念头。
初三升高中的时候,我对父母的恨也到了极端。我们四个姐妹,大姐早已辍学,快要嫁人。只有我和二姐三姐还在继续学业,二姐三姐都在高中准备考大学,我三姐成绩很好,二姐学习就不怎么样。我一直有预感,我知道,这个家迟早有大事会发生,不发生就太奇怪了。果然,不出意外,那个灰蓝色的日子就那样来了。
“老三肯定是要考大学的,她成绩这样好,以后我老张家也要有状元的,二妞妞和四毛,我只能送一个念书,我供不起,你们谁要念谁不念自己决定”。我父亲就这样突然的告诉我们这件大事,他说不念两个字的时候明显的看着我,示意着我,那么明显以为我是瞎子吗?我心已凉大截。最后只能接受抽签,俗套但确实公平。我没有想到我抽到的绿头棒是我能继续念书,我二姐得辍学。听到我二姐惨烈的哭声的时候我有点同情,即使我其实内心很讨厌很嫉妒她能这样讨父母欢心,但更多还是庆幸自己的好运。母亲也哭了,我二姐抓着我母亲哭喊着“不要,妈妈我求你了,妈妈我不想出去打工,出去了我就回不来了啊,妈妈我求你了,你和爸爸说啊!”母亲只是默默掉泪,紧紧抱着二姐不让她崩溃。我又开始害怕,我害怕我二姐的哭喊声,说不定父亲听不下去就心软了,而我不会哭啊,我也不会求他啊。
这几十年来我都不愿意回忆的这一幅画面——我再惹他们讨厌,他们也不至于把我送人吧。没错,很多东西都是注定的,后来我二姐的哭喊声果然终于让我父亲的心软了,我的父母最后决定把我送给远乡没有孩子的小姨养。理由是我还小总比我二姐好养,正好我走了我二姐也可以继续念书。我记得我母亲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开口说的话是这样的:孩子他爸,不行我们就送四毛去他小姨家吧。她虽然流着泪,但是我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世上最残忍最虚伪的人。我没有想到,是我的母亲,最后说了这样的话。我再讨厌这个家,再想离开它也是出于自愿,而不是要被他们嫌弃,被生我养我的母亲说把我送走。
从小在那个家的经历让我已不会任何形式的煽情,破罐子破摔就是。小姨和姨父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像个老练的大人似的背着几本日记就随他们走了。我没有回头,我不想回头,我说此生我都不想回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一个地方不想回头。
我第二次离开一个地方不想回头,是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姨父喝醉了酒走错了房间,我像嫌弃垃圾一样推他的时候正好被我小姨撞见。我小姨恶狠狠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她好像要吃掉我,我那时二十了,我能感觉到一个女人咬牙的恨,何况我根本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不过我更好笑她的愚蠢,她连自己的男人都不了解,活该姨父整天出去买醉也不愿意回来看见她。我姨父真的醉了,他只是抓住我一遍遍问我“雅雅,你小姨是不是真的不稀罕我这个臭老头了啦……”
我小姨狠狠的甩了我一巴掌。不用她开口说滚。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儿,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漂泊之梦。我麻木着,这些事情就是家常便饭,不是频率,是感觉。我何苦多想来折磨我自己,再怎么样,我自己得会疼惜自己。二十岁,我带着我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省着的用来漂泊的钱和几个避孕套,就又不头都不回的走向了远方。
之后的多年我没有回家。我一路漂泊,和不同男人恋爱,和不同的老板吵嘴,住在不同的地方……
父亲洗完手后就开始做饭。很简单的一顿晚餐。吃完饭后母亲带我在屋子里逛来逛去,其实就那么小的地方。我亦惊诧自己当年和大姐二姐三姐四个人就睡在那么小一个房间里,更多的是伪装,都回来了了,至少得熬过这一晚,我不像年少时那样冲动了,我早就谙熟在不同场合怎样做人。再算是同为女人的感同身受,我知道她也不容易,毕竟生养了我们四个姐妹,这是事实。
母亲年轻时的光景也是不错的。那时千娇百媚的她放弃家庭,随父亲来到这贫瘠的土地品尝着生命的贫穷与苦难。幼时我记得她牵着二姐去镇上的集市上穿过一件非常好看的旗袍。走一步一个模样,赌坊里那些酒鬼和赌徒,看她的眼神连我这个孩子也能看出是垂涎。
我信自己的宿命,虽然固执觉得世界给了我不安,但年岁渐长,仍望有些事能相互抵消。我母亲当年抛弃我,但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极力给自己一个显得优雅的理由,怨恨太肤浅,你若执意固执,便只证明你解脱不了。
逛来逛去也没有什么新鲜感,只是在阁楼上收收衣服折折衣服,她翻出她年轻时的衣服给我看,又说哪个三姑六婆以前借了她一对耳环现在都没有还,然后微微一笑,她还是掩盖不住她的风度。我都是安静的听着。我只是做了多年女人,以我之心度她心而已,附和她,她也知足,事事做得恰有分寸,既不张扬,又对我迁就。我们就是一对极平凡的母女,什么不开心的往事都没有。
父亲喝了几杯茶后忽然叫住我们。“去吧,去拿出来吧。”他一句话,母亲就又走进了屋子,留下我和他坐在桌边,我闻得到他身上的烟味。这种味道独一无二,我年少时对这种味道就提高过警惕,他打我的时候,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身上的这种味道尤其严重。他吧嗒着他的烟,目光呆滞的看着挂得低低的灯泡。他老了,我坚信现在我不反抗给他打他也不一定还有力气,他老了,他的皮肤他的轮廓再没有以前精致,年轻的母亲要是知道他年老是这般模样估计当年也不会和他远走吧,他那么不可一世也会老。他老的我不甘心,老得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和他计较和他较量的勇气。
母亲端着几个首饰盒出来。打开是两对耳环和一串珍珠项链。净白的珍珠泛着微光,那种独有的质感是明显不同于现在市面上的卖的的。“阿雅啊,这可是你父亲特地嘱咐单独为你留着的啊……”她还没有说完他就打断了她“你结婚我们也不知道,这本来是给你陪嫁的,虽然旧了些,但好歹是我们的心意,你就不要嫌弃吧。他吧嗒口烟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不要紧,不要恨你妈,你肯回来,我已经很知足了,以后你过得好就行了,走后也不要牵挂我们,我年轻时无能,但现在还能自食其力,你三姐给的钱我都没有花,存着买棺材呢,不要你们姊妹操心。”母亲听着动情就开始拿出手绢擦泪,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和他们聊天我得知二姐后来没有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学美发技术一直在外打理她的美发店,大姐没有什么大变化,偶尔过年回来看看两个老,三姐上完大学后在县里做秘书,每月按时给两位老人打点钱。我隐瞒了我还未婚的消息,我说我家庭和睦,丈夫和孩子都安好。
夜深了,父亲上了阁楼,把床留给我和母亲。母亲换了床单,和我也躺上了床。我又开始害怕,害怕夜会把感情逼疯。
她果然睡不着,她不时把被子牵过来给我盖紧。我感到她想靠近我甚至想抱紧我。我不敢开口打破这沉默。时间很尴尬的一分一分过去。
她终是没有忍住,她突然哭了起来,伸出嶙峋的手臂箍紧我。
她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吐出这些话。
雅啊,你千万不要恨你爸啊……他打你骂你也是为你好,你要长大了乱来可是要违法坐牢的啊,他是担心你……当年他把签做了手脚故意让你抽到了绿棒子,还不是不想你受苦,是我的错,都是我太惯你二姐,我见不得你二姐受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爸也没有办法。你小姨那时候非要养你,小姨跪着求我们的啊……你跟着小姨,总比跟着我们生活好,你爸也是不想你跟着我们受苦,你从小就长得瘦小,你跟着我们得饿死啊。
我的雅儿啊,你到底受了多少苦啊,母亲的眼泪已经浸透我的衣衫,我的肌肤能明显感到她眼泪的灼热,她胸腔震抖出来的痛苦。
那时账房里没有钱了,你爸就挪拿镇上大户放在账房里的那条珍珠项链去典当,准备换钱给我治病,才丢了工作,没钱,不然他不可能不要你送你去小姨那儿啊。都怪我,都怪我你爸才去拿人家的项链。后来大户搬去城里了,你爸千辛万苦把项链赎回了,大姐二姐三姐结婚他谁都不给,就是给你留着的,他天天念叨他的四毛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许我把那旗袍的好料子给你几个姐姐,他就是怕万一你回来什么都没有留给你……
母亲哭得累了。我转过身去抱住她,我怀里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体竟轻成这样……我不敢闭眼,闭眼我的泪就要出来了。
他叫人给你写过信,可是一直都没有你准确的地址,寄过去都没有回信。雅啊,你爸忏悔了几十年了,几十年了,够了,你不要怪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的泪流了下来,我觉得仿佛此刻我将要把我这么多年没有流的泪都全部流出来。母亲向个娃娃一样在我胸口累得睡着了。
整夜我都无眠。乡下的夜晚安静得像另外一个世界。
五点多的时候,天就已经微白了。我得走了。我放下母亲,轻轻掖好她的被子,下了床。
我把那两对耳环和一串项链放进包里,又拣出母亲的一件旗袍塞了进去。我提着我的行囊再一次走了,趁他们还在熟睡的时候。
走过乡间的小路,清新的空气让我一扫失眠留下的疲累。
我一路颠簸回了住处。
夜晚,洗了澡,我照例又失眠。除了越来越多的失眠,我以女人的直觉,明显感到自己脸上又多了一道皱纹。我十七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已是大人,二十岁的时候觉得心境比弃妇不如,我现在只有一个状态,那就是衰老,不停衰老。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穿上母亲的旗袍,闻着那属于她独特的味道,感受这旗袍的风度,想象她当年着此衣挽着父亲笑靥如花走过大街小巷。
我光着脚推开阳台的窗户,初夏的天空里一轮明月,月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美得让人心碎。痴痴望着天空,我仿佛走进那月里,我父母亲都在那里静静等我,他要对我说的千言和万语,都在一道温情慈爱的目光里,她张开双手,正等着我奔向她拥她入怀。
这世上多少的误会多少的纠葛,都抵不过她怀胎十月就已与你建立的终生情谊,都抵不过他对你再随意的一瞥,都是望你过得幸福的寄语。
我们散落天涯,我们看尽繁华,我们走得再远,终是他们手里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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